三
书法有形态,有风韵,有气度。形态佳不如风韵佳,风韵佳不如气度佳。清道人书有形而无态,赵之谦书、赵孟 书,则有姿态而无风韵,皆为下乘。王羲之书风韵佳绝,而气度不及锺繇。唐之褚遂良,宋之米芾,近人章炳麟,其书皆独擅风韵者。锺繇书有风韵,亦有气度。而汉魏摩崖诸刻,如石门颂,杨淮表记,石门铭,少室开母石溯,泰山金刚经,则无不纳风韵於气度,故能高视古今。气度不足,始流为风韵,以风韵辅佐气度者,帖书惟锺繇,碑楷惟爨龙颜。颜书有气度,但能博大而不能雍容,即此不及汉魏摩崖诸刻,苏书亦有气度,但能庄重而不能博大,即此不及颜书。惟流传宋人陈搏临摹石门铭「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字,气度之佳视汉魏未为逊色。邓石如篆书摹秦刻,隶书摹汉墓碑,而不及摩崖石刻,故精湛雍容而不能博大。然邓书以隶为篆,以方笔通於圆笔,则为汉魏以下所鲜能媲美者。近人如沈曾植康有为吴昌硕,蔚为大家,沈书功力最深,但带有三分学究气,於天机时有窒碍。所谓学究气者,如顾炎武,包世臣,王国维诸人之书,虽精粗各殊,而皆不能全免拘谨与呆滞,沈书亦不能例外。康书以郑文公碑为底子,能直而不能曲,见其剑拔弩张,而不能博大雍容。吴书功力胜於康而敌於沈,但带有三分市侩气,即此不及沈康。章炳麟、马一浮、李叔同,书名不及沈康吴,但书法不在其下,而书品皆在其上。馀人能书者尚多,但多属只有一得之长而已。清末遗老,互相标榜,故渠等之书名独著,即以康之讥弹古今名家,而对恶书如清道人者,亦未有贬语。必了解渠等之遗老依存关系,而後可以平心论当代人之书。
余十六七岁时在杭州从海宁周承德先生学书,先生教以从画平,竖直,体方入手。日写百字,临龙门造像二年,临郑文公一年,每数日以所习字就正於先生,则画平竖直体方犹有所未能,且诚以用墨不可过饱,落笔不可太快。此後时作时辍,泛及各家,故迄未有成。闲时思念,觉画平竖直体方六字,实为学书之形态基础,墨饱则溢,见墨而不见笔,毫之精神不出。落笔太快则不能画雍容曲折顿挫之致,见一画一竖一点之外形而不见一画一竖一点之内的变化。此则学书之求韵律基础所不可不知者。韵律与形态不可分,韵律依存於形态,可是,有形态者未必皆能有韵律。
学书先从方笔入手,亦有至理。秦汉以前无方笔,因漆书竹简之故。至秦汉用毛笔,用烟墨,用纸,而後书法有方笔。所谓开毫,中锋,使转之顿挫,至此乃备。用方笔以隶书为多,但亦可通於篆,以方笔辅圆笔,而後圆笔之法乃备。前次漆书竹简,故无笔不圆,但不免裹锋。秦隶汉篆,以方笔通於圆笔,此意後世惟邓石如能之。汉魏以下,学篆者之所以走入烧毫与所谓铁线篆之歧路者,皆由於不知以方笔通於圆笔之旨,虽李阳冰亦不能无此弊。邓石如精於隶,以隶为篆,故能上承秦汉。
汉魏以下,能以隶为篆者,惟邓石如,能以隶者为真行者,惟陈搏与李徐。此外名家,则或限於天分,或限於功力,未能媲美也。邓石如与李徐,是皆能以方笔通於圆笔者,其精湛同,而李书之博大雍容,犹胜於邓。邓石如布衣,其书经康有为之推颂而享大名,当其生时,尝寄寓显宦幕下,且得包世臣之传扬,惟识者仍寥寥。李徐亦布衣,当代绍兴人,年六十馀矣,非贵显,亦不往来贵显者之门,又远离沪上书家之互相标榜,其书名仅绍兴人知之,而绍兴人亦鲜有知书之精湛在沈唐吴之上,而其博大雍容且在邓石如之上者。李徐字生翁,其人恂恂,诚朴长者。余学书三年,观李书而不知其佳,五年後始惊服。得李书数幅,悬挂壁上,配以康书,则康书见其扩,配以吴书,则吴书见其俗,配以沈书,则沈书见其拘。当择邓书之佳者,与陈搏书「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字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