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表情 论的高扬--孙过庭《书谱》赏析

初唐书论,最重要的还是孙过庭的《书谱》。这篇三千七百字的煌煌大论,内容广博宏富,涉及中国书学各个重要方面,且见解精辟独到,揭示出了书法艺术的本质及许多重要规律,从而成为我国古代书法理论史上一部具有里程碑性质的著述,标志着中国书学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崭新的、辉煌的阶段。这里,着重介绍《书谱》对书法艺术"表情"本质的揭示与阐发。 书法艺术的根本追求何在?书法艺术的本质究竟是什么?这是中国书学真正成熟与自觉的表现。而孙氏主要的理论贡献,就在于他在《书谱》中一以贯之,对中国书法的"表情"本质做了科学而鲜明的揭橥与反复而深入的论述。
  
   首先,孙氏在阐明由掌握篆、隶、草、章各体书写不同特征,进而上升为书写艺术时说:"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就是说,在掌握了各体书写特征之后,还要以"凛"与"温"、"鼓"与"和"等各种艺术手段,使文字的书写具有"风神"与"妍润"、"枯劲"与"闲雅"等多种相反相成的阳刚与阴柔之美,才能升华到艺术的境界;只有进入了这种艺术的境界,才能实现书法"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的最终追求,书法作品也才能具有"千古依然"、"百龄俄顷(书家一生中不同时期的情怀于书作中顷刻可见)"的长远审美效验。"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就是表达、体现作者的个性与情感,即表情达性。这里,孙氏一语道破了书法艺术的根本,这是有重大意义的。情感--这一中国书学的根本命题,在孙氏以前,除去东汉蔡邕《笔论》在阐述书法创作心态时提到"欲书先散怀抱",以及南齐王僧虔《笔意赞》在阐述如何体现"神采"时提到"心手达情"之外,向来无人论及,更没有人把它视为书法创作的根本追求,而孙氏竟破天荒地、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了书法这门表现心灵的艺术的真谛,这是多么难能可贵!
  
   "表情"既是书法创作的根本要义,那么能否在书作中充分体现创作主体的情感,自然成了衡量书家、书作的最高标准,这从孙氏对王羲之书法艺术的总体评骘与具体赏析中体现得很分明。他说:"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合。"他认为,王羲之之所以可以作为书法艺术的最高宗师,一是"会古通今",二是"情深调合"。所谓"会古通今",是说王氏在今文各体书法趋于成熟阶段,能够增损钟、张古法,使今文各体书法美臻于极至,从而成为万世师表。这一对王氏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定位,十分允当。而"情深调合"则是对王氏书法艺术之高卓所在的总体评鉴,即感情深厚。笔调和谐于所书写的特定内容,也就是说王氏笔下在传情。孙氏举出王氏六篇情趣卓绝的书作,指出由于文字内容中的思想情感不同而笔墨情态意趣各异:"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析。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值得注意的是,从这些评鉴中可以看出,作为一代书法创作和理论大师的孙过庭,其评骘书作的最高准则不在于单纯的技法的高明,而是书作中特定的情感体现地鲜明而充沛。
  
   明代李日华《评书》中也曾从这个视角评定王书的高卓:"(王羲之)作一段书,必别立一种意态,若《黄庭》之玄淡简远,《乐毅》之英采沉鸷,《兰亭》之俯仰尽态,《洛神》(按:传大王亦有《洛神赋》之作)之飘飘凝伫,各自标新拔异,前乎后乎,亦不相师。此是何等境界!"这里指出的不同的意境美,正是"情深调合"的体现。实事求是地说,孙氏所举的王氏书作多为小楷,同为较规整的小楷却能表现出如此不同的情态意趣,孙氏所评不免有所夸张(其实王氏书作最具情态者,《兰亭》而外,更多的是其行、草书札,如《丧乱》、《姨母》诸帖),然而孙氏鉴赏书作的着眼处确是高明而深邃的。孙氏归结说:"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叹。"这两句话引自西晋陆机的《文赋》:"思涉乐其必笑,方言哀而已叹。"这就把书法创作的"表情"性上身到了理论的高度。"岂惟驻想流波,将贻 嗳之奏;驰神睢涣,放思藻绘之文。"孙氏又引用俞伯牙和曹丕的典故,以音乐创作和文学创作与书法类比,进一步强调,书法创作同其他艺术门类一样,都是作者缘事生情,有感而发,以宣泄自己情感的过程;书法作品也同其他艺术作品一样,都是作者情感体验与抒发的物化形态。这样,孙氏就从大艺术的宏观领域,找到了书法与其他艺术共通的本质。
  
   由王氏书法的"情深调合"说到书法具有其他艺术共通的"表情"本质,孙氏意犹未尽,紧接着他又针对人们每每注重书法艺术外在体势的误解,高屋建瓴地提出:"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意思是说:感情激发起来就要体现在言辞上,这符合《诗经》、《楚辞》的创作意旨;人们春夏欢畅,秋冬凄伤,这是根据大自然的心情。这就把"情感"在包括书法艺术在内的一切艺术中至高无上的灵魂地位,揭示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 先看上一句。《诗经》、《楚辞》是我国古代诗歌的两部奠基作品,其所以伟大,就在于它们能够真实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司马迁说:"《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报任安书》)所谓"发愤"即抒发郁闷。而《楚辞》的代表作《离骚》,就是诗人在发牢骚。所谓"离骚",即牢骚。孙氏这里引据《毛诗序》中阐述《诗经》著述主旨的一句名言:"情动于中(内心)而形于言",指出一切艺术(包括书法)创作均与文学创作一样,都是作者感情激发起来的外在表现,这是孙氏对古代文学创作原理创造性的发挥。再看下一句孙氏引据汉代张衡《西京赋》上的话:"夫人在阳时则舒,在阴时则惨,此牵乎天也。"进一步阐发说:人们的喜怒哀乐之情本源于上天之心,其意是说,天尚有情,况于人乎!这里,孙氏从"天人合一"的观念出发,把"情感"之重大推崇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总之,这两句话是孙氏对于书法"表情"本质最透辟的揭示与最热烈的赞颂,也是《书谱》中最重要、最精妙的至理名言。 当代美国著名美学家苏珊.朗格为"艺术"下过这样的定义:"艺术即人类情感符号的创造。"(《情感与形式》)法国大艺术家罗丹说得更直截了当:"艺术就是情感。"我们拿这些名言与生在1400年前的孙氏所说的这两句话相对照,不能不惊叹他对于艺术的见解具有何等高妙而深邃的睿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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