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论书剩语》道:“作字不可预立间架,有意整齐与有意变化,皆是死法。”由此看来,那种作书之前预想字形、结构的做法是违背书法创作理念的,想必右军不至于犯这样的糊涂。但“意在笔先”可否简单地理解为“作书之前”的片刻思考?不妨再拿写文章来作喻――必先饱读诗书,汲取营养,日积月累,书到用时,方可信手拈来。若无平素之功,但凭写作之前“预想”,下笔势必力不从心,捉襟见肘。
且看米芾题褚河南临《兰亭序》题跋:“……爱之(《兰亭序》)重写终不如,神助留为万世法。”若右军《题后》中所言“意在笔先”指的是作书前的构思设想,那么以此推理,后右军复书《兰亭序》,“意应早在笔先”了,序文自当烂熟于胸,可结果却“重写终不如”。到底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是对“意在笔先”文词理解的偏差,还是操作上出现了失误?由此可以引发我们对“意在笔先”的深入思考。
不妨来看颜真卿对《笔后》所载的质疑。他在《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写道:(张旭)曰:“巧谓布置,子知之乎?”(颜真卿)曰:“岂不谓欲书先预想字形布置,令其平稳,或意外生体,令有异势,是之谓巧乎?”我们尤其要体会颜氏后半句,“意外生体,令有异势”,这正是隐藏在“意在笔先”背后的精髓和深层含义。“意外生体”者,意料之外,别出心裁也,非刻意设想所能也。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对这样的回答,张旭居然给出了“然”的答复。我们可以肯定地讲,“意外生体,令有异势”也属于“意在笔先”的范畴,我们宁愿相信这是个在右军看来“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在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学书也不得不“管窥”的时代,我们不能排除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米芾称:“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所谓“心既贮之”,日积月累而成,是谓“贮”,即“意先”也,然下笔未必处处如初之所想,须“随意落笔”(“意外生体”),方能“皆得自然”(或有“异势”)。孙过庭说的明白:“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可见欲“意在笔先”,“潇洒流落”,须“精熟”,须“规矩谙于胸襟, 自然容于徘徊”。至此,至少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意在笔先”者,其“意”得之于日常, 而这些均非作书之前“预想字形”可为也。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王岗一段叙述中得到证实:
六朝书论中有“意在笔先”的杰出论断,中唐也加以运用,却改变了其本来整体艺术构思的意义,而加以新的诠释:“然意在笔前,笔居心后,皆须存用笔法,想有难书之字,欲于心中布置,然后下笔,自然容于徘徊,意态雄逸。不得临时无法,任笔所成,则非谓能解也。”这里只是对如何写一个字先想好笔法的规则,然后下笔。而六朝时这种整体的艺术构思与凭灵感冲动而创作是统一的,而在中唐,对“任笔所成”却是持了否定的态度,因为照他们看来,这样就势必“临时无法”,抛弃了“笔法”了。
王岗对“意在笔先”是有清醒认识的,并特意提到六朝人所说的“意在笔先”较之唐人多出了对“灵感和冲动”的强调,尚法的唐人唯恐“任笔所成”,害怕“临时无法”,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是“意在笔先”所包含的“灵感和冲动”想必唐人是清楚的,只是限于时代风尚,有意规避而不作重点阐扬。米芾一语破的:“学书贵弄翰,迅速天真,出于意外。”后之学者渐渐淡化、泯灭了此意。而“意外生体,令有异势”,需要“灵感和冲动”,“灵感和冲动”又取决于平日之用功,用功既备,得惯性,水到渠成,而一一自然。
(作者:郑付忠 来源:国际艺术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