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一・评法书

   余十七岁时学书。初学颜鲁公多宝塔,稍去而之钟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学宋人,乃得其解处。

   文待诏学智永千文。尽态极妍,则有之。得神得髓,概乎其未有闻也。尝见吴兴临智永故当胜。

   赵吴兴跋兰亭序云:与丙舍帖绝相似。丙舍,乃锺元常书。世所传者,右军临本耳。东坡先生书,深得徐季海骨力。此为文湖州洋屿诗帖。余少时学之,今犹能写,或微有合处耳。

   米元章尝奉道君诏,作小楷千字,欲如黄庭体。米自跋云:“少学颜行,至于小楷,了不留意。”盖宋人书多以平原为宗,如山谷、东坡是也。惟蔡君谟少变耳。吾尝评米书,以为宋朝第一,毕竟出东坡之上。山谷直以品胜,然非专门名家也。

   东坡先生书,世谓其学徐浩。以予观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云:“用其结体,而中有偃笔,又杂以颜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来。即米颠书,自率更得之。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也。

   杨景度书,自颜尚书、怀素得笔。而溢为奇怪,无五代茶□之气。宋苏、黄、米皆宗之。书谱曰:“既得正平,须追险绝,景度之谓也。”

   古人论书,以章法为一大事。盖所谓行间茂密是也。余见米痴小楷,作西园雅集图记,是纨扇,其直如弦。此必非有他道,乃平日留意章法耳。右军兰亭叙章法,为古今第一。其字皆映带而生,或小或大,随手所如,皆人法,则所以为神品也。

   素师书本画法,类僧巨然。巨然为北苑流亚,素师则张长史后一人也。高闲而下,益趋俗怪,不复存山阴矩度矣。

   兰亭,出唐名贤手摹,各参杂自家习气。欧之肥,褚之瘦,于右军本来面目,不无增损。正如仁智自生妄见耳。此本定从真迹摹取,心眼相印,可以称量诸家禊帖,乃神物也。

   晋唐人结字,须一一录出,时常参取,此最关要。吾乡陆俨山先生作书,虽率尔应酬,皆不苟且。常曰:“即此便是,写字时须用敬也。”吾每服膺斯言,而作书不能不拣择。或闲窗游戏,都有着精神处。惟应酬作答,皆率易苟完,此最是病。今后遇笔研,便当起矜庄想。古人无一笔不怕千载后人指摘,故能成名。因地不真,果招纡曲,未有精神不在传远,而幸能不朽者也。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润之气。惟不能多书,以此让吴兴一筹。画则具体而微,要亦三百年来一具眼人也。

   吾学书,在十七岁时。先是吾家仲子伯长名传绪,与余同试于郡。郡守江西衷洪溪,以余书拙,置第二。自是始发愤临池矣。初师颜平原多宝塔,又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示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置之眼角,乃于书家之神理,实未有入处,徒守格辙耳。比游嘉兴,得尽睹项子京家藏真迹,又见右军官奴帖于金陵,方悟从前妄自标许譬如香岩和尚,一经洞山问倒,愿一生做粥饭僧。余亦愿焚笔研矣。然自此渐有小得。今将二十七年,犹作随波逐浪书家,翰墨小道,其难如是,何况学道乎?

   吾乡陆宫詹,以书名家。虽率尔作应酬字俱不苟。且曰:“即此便是学字,何得放过?”陆公书类赵吴兴,实从北海人。有客每称公似赵者,公曰:“吾与赵同学李北海耳。”

   吾乡莫中江方伯,书学右军,自谓得之圣教序。然与圣教序体小异,其沉着逼古处,当代名公,未能或之先也。予每询其所由,公谦逊不肯应。及余己卯试,留都。见王右军官奴帖真迹,俨然莫公书,始知公深于二王。其子云卿,亦工书。

   家有自神其说,以右军感胎仙传笔法。大令得白云先生口授者,此皆妄人附托语。天上虽有神仙,能知羲献为谁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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