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气假毫翰 清风在竹林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房器用考略
︱余丽芳︱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为自由、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宗白华)尽管政治上混乱黑暗,但是经济、文化、工艺依然曲折前行,民族交流融合加强,文艺兴盛,出现了一大批风流名士,文学、书法交相辉映,人才辈出。“士人并以文义为业”(沈约《宋书·宗悫传》)。文人追求书法美成为自觉的艺术实践活动,此景之下,文房器用日趋精良,呈现新风尚。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笔作为文人日常书写工具,在魏晋时期工艺相当成熟。
一、魏晋时期的笔
提及魏晋毛笔不得不说此前毛笔的制作和使用情况。魏晋较之前有沿袭也有创新。毛笔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时代仰韶文化,仰韶文化彩陶有些纹饰还能看出笔锋,应为毛笔类所绘。迄今考古发现最早的毛笔实物属于战国时期,比较有代表性的是湖南长沙左家公山出土毛笔和湖北荆门包山楚墓出土毛笔。左家公山出土毛笔,笔杆一端劈成数片夹住笔毫,外面用丝线缠绕,再涂漆固定;包山出土毛笔比左家公山出土毛笔制作有了改进,包山出土毛笔在笔杆的一端挖出空腔,将笔毫束成有笔尖的笔头,用漆固定在空腔中,解决了笔头的固定问题。后世毛笔的制作基本沿用把笔头固定在空腔中这一方法。
(东晋) 毛笔
笔杆长25.5厘米 笔头长6厘米 帽长25厘米
甘肃省考古研究所藏
秦汉制笔在战国笔的基础上有所改进,后世有称“蒙恬造笔”,晋代崔豹《古今注》记载:“牛亨问曰:自古有书契以来便应有笔,世称蒙恬造笔何也?答曰:蒙恬始造即秦笔耳。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所谓苍毫,非兔毫竹管也。又问彤管何也?答曰:彤管者赤漆耳。史官载事,故以彤管用赤心记事也。”
由上可知蒙恬因地制宜采用枯木做笔管,用鹿毛为柱,羊毛为披混合制笔,他的披柱制笔法是毛笔制造工艺的重大创新,至今沿用。在云梦睡虎地秦墓中出土的三支秦笔,笔杆竹制,上端削尖,下端空腔纳笔头。在汉时为方便文官随时记录书写,常把笔插在耳侧,称簪笔,此时毛笔笔杆较长且上端削尖,便于簪戴。汉“白马作”笔即出土于墓主人头部左侧,印证了史书记载在秦汉时期即有的簪笔风俗。
三国两晋南北朝,造纸业的发展以及书写载体的改变,对毛笔影响较大。东晋末年,桓玄把持朝政,废晋安帝,并下令以纸代简,竹简慢慢退出书写舞台,毛笔的制作工艺相应作了调整和改善,以适应新的书写材料。此间一些书法家参与制笔,并有专著,如韦诞《笔方》与王羲之《笔经》先后问世。
三国魏韦诞所书《笔方》,初见于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一书。韦诞字仲将,魏京兆人,书法家,擅各种书体,亦善制笔墨,所制之笔,人称“韦诞笔”,所制之墨人称“仲将之墨”。《笔方》一卷详细介绍了韦诞的制笔方法:
先次以铁梳梳理兔毫及羊青毛,去其秽毛,盖使不髯。茹讫,各别之。皆用梳掌痛拍整齐毫锋端,本各作扁,极令均调平好,用衣羊青毛,缩羊青毛去兔毫头下二分许。然后合扁,卷令极圆。讫,痛颉之。以所整羊毛中截,用衣中心,名曰“毛柱”,或曰“墨池”“承墨”。复用毫青衣羊青毛外,如作柱法,使中心齐,亦使平均。痛颉,内管中,宁随毛长者使深,宁小不大,笔之大要也。
《笔经》(宋苏易简《文房四谱》卷一)传为王羲之所作,对制笔所用毛及制作过程描述更为详尽:
诸郡献兔毫,出鸿都门,惟有赵国毫中用……凡作笔须用秋兔。秋兔者,仲秋取毫也。所以然者,孟秋去夏近,则其毫焦而嫩;季秋去冬近,则其毫脆而秃;惟八月寒暑调和,毫乃中用。其夹脊上有两行毛,此毫尤佳;胁际扶疏,乃其次耳。采毫竟,以纸裹石灰汁,微火上煮令薄沸,所以去其腻也。先用人发抄数十茎,杂青羊毛并兔毳(凡兔毛长而劲者曰毫,短而弱者曰毳),惟令齐平。以麻纸裹柱根令治(用以麻纸者,欲其体实,得水不胀)。次取上毫薄布柱上,令柱不见,然后安之。惟须精择,去倒毛,毛杪合锋令长九分,管修二握,须圆正方可。后世人或为削管,或笔轻重不同,所以笔多偏握者,以一边偏重故也,自不留心加意,无以详其至。此笔成后,蒸之令熟三斗米饭,须以绳穿管悬之水器上一宿,然后可用。……昔人或以琉璃象牙为笔管,丽饰则有之,然笔须轻便,重则踬矣。近有人以绿沈漆管及镂管见遗,录之多年,斯亦可爱玩,讵必金宝雕琢,然后为贵也。余尝自为笔甚可用,谢安石、庾稚恭每就我求之,靳而不与。
《笔经》和《笔方》记述了两种不尽相同的制笔方式,是书法家对制笔经验的总结,说明当时的制笔技术已经相当成熟。《笔方》还记载当时“金宝雕琢,然后为贵”的风气。
(西晋)青瓷对书俑
高16.5厘米 长20厘米
湖南省博物馆藏
魏晋南北朝时期上层贵族和士人注重仪容,追求精致华美,奢靡成风。从汉时就普遍存在的簪笔现象,在魏晋时期演化成一种象征或者礼仪。此时簪笔发展为簪白笔,即不用来书写的笔,笔头干净为白色,原来便于书写的实用功能转变为礼仪象征。“白笔,古珥笔,示君子有文武之备焉”(《钦定四库全书》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卷上),“三台五省二品文官簪之,王公侯伯子男卿尹及武官不簪,加内侍位者乃簪之”(《晋书·舆服志》),因此一方面魏晋人在对毛笔的制作上追求书写效果,注重笔毛的拣选和制作,改进了笔头;另一方面出于对自己地位的展示,在笔管制作上极尽其奢。制作笔管的材料据史书记载就有精选的木、竹、玉、铁、琉璃、象牙、犀角等,再有镂刻、嵌宝、错金或饰金等工艺,应相当精美华贵,惜目前尚无出土实物可见。西晋傅玄有《笔赋》云:“简修毫之器兔,选珍皮之上翰。濯之以清水,芬之以幽兰。嘉竹翠色,彤管含丹。于是班匠竭巧,名工逞术;缠以素,纳以玄漆;丰约得中,不文不质。尔乃染芳松之淳烟,写文象于素纨。动应手而从心,焕光流而星布。”西晋成公绥的《弃故笔赋》说“采秋兔之颖芒,加胶漆之绸缪,结三束而五重,建犀角之圆管,属象齿于纤锋”,当是写照。
启功指出魏晋时跟现今不同的是,“现在我们用毛笔写字的握笔方法一般是食指、中指在外,拇指在里,无名指在里,用它的外侧轻轻托住笔管。但要注意这种握笔方法是以坐在高桌前,将纸铺在水平桌面之上为前提的。古人,特别是宋以前,在没有高桌、席地而坐(跪)写字时,他们采用的是三指握管法”,“用拇指和食指从里外分别握住笔管,再用中指托住笔管,无名指和小指则仅向掌心弯曲而已,并不起握管的作用”,这样的形象可见于唐摹晋顾恺之本《女史箴图》、宋杨子华所绘《北齐校书图》以及湖南长沙出土西晋对书俑。
(晋)顾恺之 女史箴图卷(局部)
绢本设色 纵24.8厘米 横348.2厘米
〔英〕大英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