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到杭州,都要游一游西湖;每次游西湖,都要游一游西泠印社。在我看来,西湖像是一幅秀美、飘逸、典雅的山水画,西泠印社就像是打在这幅山水画上的一枚印章。如果少了这枚印章,这幅山水画就不够完美。印章“打”在西湖的孤山南麓,西泠桥畔,正是适得其宜,是初创者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的安排,真是令人感慨。
西泠印社又像是蒙了厚厚一层烟尘的典籍,一位位先贤圣哲,一个个传奇故事,一件件国粹遗存,在人们眼前闪耀,在人们心头震荡,人们在惊呼、赞叹、感慨之中,似乎又增长了几分智慧,而对印社的崇仰之情,也更清晰地留在了记忆之中。
去岁秋仲,我又一次到了杭州,在这里探访黄宾虹、潘天寿等几位大家足迹的时候,也在西泠印社盘桓了几日。一百多年来,西泠印社之所以名扬海内外,就靠一个“印”字,犹如一条彩色的纽带,把各方有识之士连接起来。当年的四位创始人吴隐、叶为铭(又名铭)、丁辅之(又名仁)、王福庵(原名寿祺),都是浙派的金石书画大家,他们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学”为宗旨,年年岁岁,茹苦含辛。艺术家们既搞收藏,又搞研究,还要创作,到今天已发展会员数百人,薪火相传。西泠印社在艺术家们的眼中,已经成了一座令人仰望的艺术殿堂。
漫步西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遍布孤山的一件件摩崖石刻和遗存。这是一代一代的艺术家们惨淡经营的生动见证。据介绍,这里保存有不同历史时期的石像、碑刻等近四百件。在孤山顶端最西面的“汉三老石室”(见右图)内,有西泠印社所存历史最为久远的“汉三老讳字忌日碑”(又名“三老碑”)。石室于1922年秋天建成,因收藏“三老碑”而得名。“三老碑”又因碑文首句有“三老”二字而得名。“三老”是东汉时官职的名称。“三老碑”于东汉光武帝建武二十八年(52年)立石,碑上共有217个字。石室内有汉画像石及北魏以后唐宋元明清各朝代的墓志铭和石鼓文等多件,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和学术研究价值。室内还有吴昌硕撰文并书写的“汉三老石室记碑”,记述了“三老碑”保存下来的曲折过程。清咸丰二年壬子(1852年)春末夏初,浙江余姚人周世熊在客星山下得到这块石碑,当时此碑上额断缺,但碑文保存得相当完好。吴昌硕评论碑上的文字说:“浑古遒厚,介篆隶间,余姚县志所谓‘浙东第一石也’。”到了1861年,因为兵火,周家被烧,但碑未毁。又过了60年,此时的周家家道已中落,“三老碑”转徙到了上海,被丹徒的一位姓陈的人买走了。当时外国曾有人对“三老碑”很关注,想以重金从陈氏手里买走。浙江人姚文敷、沈酝石知道这个情况后,和大家商量说:“这是我们国家的宝贵文物,怎么能流落到外国人手里呢?”随后,他们贴出告示,请乡人聚集资金把“三老碑”赎回来。乡人都非常热心,不到十个月的时间,就集资“八千金”,很快便从陈氏手里把碑赎了回来。乡人怕随着岁月的流逝,碑刻再度丢失,于是就在西泠印社选择一块空地,郑重其事地建立石室,把“三老碑”珍藏在里面。吴昌硕后来还说:“家乡人民以君子之心辗转收藏宝贵的历史文物,这种襟怀是何等地坦诚和伟大啊!‘三老碑’,说到底不过就是一块石头,但是,人们却不愿把它丢失,而是要永远地保存下来,并让我把这件事情写下来,让大家都能永远记住这件事情,并以此昭示后人。”
其实,在西泠印社,类似这种人民热爱文物并不惜重金收藏的事情还有一些,也都很感人。不过,仅此一件,就说明西泠印社对珍贵文物的收藏既精又多,不仅是艺术家们珍惜文物如生命,就是一般平民百姓,出于一种淳朴的拳拳爱国之心,对文物的收藏也都是古道热肠,耿耿可鉴。
西泠印社成立后建造的第一个亭子是仰贤亭。在这里,除了可以看到28印人的画像,亭子正中间还有一张圆石桌,特别引人注目。石桌的直径不到三尺,边缘上的铭文读来朗朗上口,意味隽永:“龙泓印学开南宗,一灯相续传无穷。二篆八分校异同,和神如坐春风中。”其后款曰:“宣统二年七月,西泠印社丁仁铭,王寿祺撰,叶铭监造,吴隐刻石。”原来这张石桌竟是印社四位创始人丁、王、叶、吴的集体杰作。铭文为篆书,笔力凝重而圆润,排列整齐而端庄,书、刻绝对是上乘。铭文首句的“龙泓”指的是浙派篆刻盟主丁敬。丁敬为“西泠八家”之首,而后来西泠印社的四位创始人,正是沿着丁敬等人的足迹,不畏险阻,跋涉前行,为后来印学事业的蒸蒸日上奠定了坚实基础。
丁、王、叶、吴四人将社址选定在孤山,应该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社中的四照阁,原来悬有一副对联:“面面有情,环水抱山山抱水;心心相印,因人传地地传人。”可惜,此联在“文革”中被毁掉了。园林建筑大师陈从周当年曾诵读此联,也曾登上四照阁。置身四照阁,放眼望去,全园之胜和西湖之景就全部收入眼底了。印社建在这样一个所在,说明创始人学养是何等深厚。陈从周认为,印社的景观是以阁为主的,全园都围绕着“阁”而建,不管是远望还是近观,俯仰之间,都引人寻味。印社的景观是天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兼而有之。他认为,西泠印社的园林景观,可以列为西湖景观之首。
从西泠印社的月亮洞门上去,在半山腰处,可以在一块石壁上看到“印藏”二字,这是当年印社社员李叔同皈依佛门为弘一法师之前,将自己的印章拿到印社,采取古人“‘诗冢’、‘书藏’遗意”,把印“凿壁庋藏”在这里,以求“与湖山并永”。看到这个遗存,我便油然想起了弘一法师作词谱曲、国人常常吟唱陶醉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在优美、怡人的旋律中,我不禁又想起了李叔同的那些具有古雅气息和秦汉神韵的印存。在西泠印社社员中,他应该属于才艺超群的佼佼者。或许,也只有像他这样的高人,才会有把印藏于壁中的举动。在我旁边,适有一位“老杭州”为游人义务解说。他说:“西泠印社上世纪60年代一次大庆之际,印社同人怕壁内藏印年久有损,便挖掘出来另作珍藏。据说当时挖出一个石匣子,内有印章93枚,均完好无损。印章都是李叔同本人的常用印,大多为西泠印社中高手所镌。”听了这段解说,我仿佛看到,弘一法师在《送别》的优美旋律中,含着微笑飘然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