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写意”之内涵极为精奥微妙,它是画家进入高层次的、独抒己意的、自由自在的创造。它像孔子所说的“游于艺”(《论语・述而》),庄子所说的 “逍遥游”(《庄子・逍遥游》),是――种无拘无束的、但又合乎规律的自我表现与展 示。它与盲目的“任意”、无知的“随意”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学者必须通过坚实的努 力、全面的修养及多年的实践,方能在笔墨精熟、体合造化的基础上,逐步达到任 意自如、随心所欲的境界。这正是恽氏所说的从“如何用心”到“不用心处”、“从“如 何用意”到“写意”,这是一个长期的、艰苦的磨炼过程――无心而有心、无意而有 意、无法而有法、无规律而有规律,完全进入了自由王国的天地。谁妄想一蹴而就 或视“写意”为轻而易举,只能说明他们对中国画的美学内涵一无所知。
“写意”非仅止于笔墨技巧,它的核心命题是要以精妙的笔墨含道映物、融灵 通神。画家笔下的山树、云泉、花鸟、草虫应是主与客、我与物、形与神、意与道的合 体,故其能通过“写意”,达到立象尽意,以象载道之目的。但画家如果不能勤师造化、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其就难以体会万物及万物之道,其就无法进入“天人合一” 的审美境界。若我意与物意、我神与物神不相融合,“写意”就会步入纯主观的表现 或纯客观的反映,而至丧失中国文化所具有的美学内涵与特征。
“写意”须构思立意,迁想妙得,而其“思”、其“想”、其“意”,不仅要移人对象, 且要结合对象,方能随笔写出。但“意奇则奇,意高则高,意远则远,意深则深,意古 则古,庸则庸,俗则俗矣。”(清・方薰山静居画论》)“意”的高低,决定着“品”的优 劣;同时,却又取决于人的修养。孔子说得好:’“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沦语・述而》)一位画家,如果心中无道、无德、无仁,其如何能“游于艺”?以龌龊 之心、低能之智,其如何能抒写高深之“意”?明李日华在其《紫桃轩杂缀》中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若是营营世念,澡雪未尽,即日对邱壑,日摹妙迹,到头只与髹采圬 墁之飞:争巧拙于毫厘也。”这说明学画者贵先志道、据德、依仁、立品,然后方能在 “外师造化”的基础上“内得心源”――得于心中之高情雅意,使“造化”与“心源”自 然凑泊,笔下幻出奇诡。由此看来,“写意”不只是中国绘画的表现方法,而且是中 华民族的艺术观,是中华艺术的最高美学准则。它“不追寻极目所知的表象,亦不妄生非日所知的抽象,乃只要求以意为之的意象。”(李苦禅《写鹰随感录》)它是立意为象,以意造境。
真正进入了“写意”层次的画家,其笔下之境犹如水到渠成,会自然而得。造 境,是自然的创造;非强为之,亦非硬为之,它是艺术功力、审美修养、广博学识及 高尚人品的综合显现。造境是写意基础上的深化与升华;它需要“气、韵、思、景、 笔、墨”六者的融合,它能令观者览物审意、睹象思境,由画内而画外,由有限而无 限,似遨游在无穷无尽的诗情画意之中。
石涛在其《题画诗跋》中有云:“笔墨当随时代。”时代变了,笔墨就不能不变; 观念变了,意境就不能不新。从构思到写意,从意象到意境,均应革故鼎新,自辟蹊径。笔者在花乌画的创作实践中,常常作这样的求索与尝试;于古人之短处长之,于古人之长处学而化之,于古人之不为处为之。不过我有一个原则:时时不忘、寸 步不离民族绘画的美学内涵,一定要创造出令人回味的美的意境。我的做法如下:
一、清晰与含糊的结合。古人花鸟画幅中多清晰而少含糊,或根本没有含糊。如将所描绘的花鸟对象置于风、雪、雨、露之中,就必须强化含糊的表现手段,使其笔墨含糊、形体含糊、气氛含糊,于隐约中益增变化,于幽深中可见层次,于朦胧中更显灿烂。这就要将泼墨、泼水与泼彩联袂运用,但仍须有见笔之处。《黄宾虹画语录》中说得好:“水墨神化,仍在用笔,笔力有亏,墨无光彩。”清晰与含糊的合理搭配,会使藏与露、形与意、主体与环境、具象与抽象巧妙地结合起来。
二、写与制的结合。古人以写为主,制则极少用之。我在花鸟画的创作中,常把写与制结合起来。我仍以写为主体,但却不忽视制的效用。我认为,一位画家如果有了较深厚的写的功力、再辅之以制,其画面意境一定会产生新的变化。因为由制所形成的不同的肌理效果不仅可以与写形成对比,而且会冲渍所写形象、强化气氛、加深意境。当然,作为特殊技法――制的使用,也须注意其形态结构、浓淡深浅及虚实留白的变化,否则制与写结而不合,联而不密。以写为主,以制为辅,相映成趣,相合生辉,则会把写意与造境推向新的高度。
三、粗与细的结合。写意画如一味粗放,粗而无细,放而不收,常常会令人有少内敛、少含蓄、以至空洞无物之感。若粗而至俗、放而至野,则更人末流。故笔者认为,画家如欲在画面的气势、格调与境界上,至广大而体精微,须将粗与细、放与收结合起来。这不仅会产生笔法上鲜明的对比,而且会从造型、构成、情趣、神韵诸方面形成多元的变化。古人所云:“大胆落笔,细心收拾”及“奔放处不离法度,精微处照顾气魄”,都说明了粗与细、放与收――矛盾两极之间的协调统一,会产生互补互渗、相得益彰的绝妙效果。
四、水墨与色彩的结合。中国画随着时代的发展,于水墨的运用已达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墨分五彩,水晕墨章,其仍有不断发展的广阔天地。一幅画纯以墨为之,有其所长,亦有其所短。若以设色助之,补笔墨之不足,显笔墨之妙处,岂不是更强化了画面的视觉效果与现代意味吗?当然,在设色的过程中应注意与用笔、用墨意的协调,不在取色,而在取气、取韵、取神,浓妆淡抹,触处咸宜。
五、花鸟与山水的结合。古人多折枝花鸟,将花鸟与山水相结合者颇少,现代潘天寿先生多用之。我在作画中常把花鸟置之于山川、云雾、飞瀑、流泉的环境之中,将其景象推得极深、极远、极高、极大,仿佛我与花鸟、花鸟与天地自然完全融为一体。我希冀着花鸟画的大气象、大境界,若仅止于一花一鸟的表现,一草一石的刻画,则永远难以开拓新路。